丝绸之前话桑蚕

孔德林

《诗经》里有一首诗叫《氓》,是这样写的:氓之蚩蚩,抱布贸丝。匪来贸丝,来即我谋。送子涉淇,至于顿丘……。

从诗里看出,先秦之前就开始丝绸贸易,以物易物。这是丝绸之路历史的深度。

到现在,习近平总书记又将中国的丝绸之路,在老路的基础上延伸,让世界人民共享中国丝绸的文明成果,增加了广度。一条路走几千年,贯穿全世界,这种路只有中国走得出来!

丝绸之前,是桑蚕!我小时候,家里就养蚕。

到春天,天气还冷,门前的刺桑和房子旁边的大桑冒芽的时候,祖母就用她的小脚踩着湿土,春风飘起她的银发,拄着老桑枝棍去看桑树。

刺桑有柱头粗,比房子高,祖母仰头看看高处,看不分明,就看低处的枝条。枝条上,芽出来,一点又一点,像念想。它们卷着,祖母就自言自语:“刺桑都抱嘴嘴了!”

祖母抬头看一眼天,还不放心,又去看房子旁边的大桑树,大桑比刺桑粗野,在相同的春天里,大桑居然胆大,冒出头来,一颗一颗地,米粒大小,嫩黄,吵着闹着。

祖母的心里开始激动,坐在堂屋门口长板凳上,她将头上的青丝帕解下来,将装着发髻的青丝笼子解下来,用地灰洗了头,在火边烘干,将木梳梳顺白发,辫了新发髻,套上笼子,包上青丝帕,握着桑枝棍,让手增长,够着挂在楼嵌上的棕口袋,将它叉下来,拿出五六张纸片。这是头一年准备好的蚕种,结在我的作业本上。

祖母将蚕种从棕口袋里拿出来,尖着嘴吹上面的灰,摊开,每一颗蚕蛋都饱满,却不见动静。祖母用旧布包着蚕种,从大襟衣服右侧揣进去,贴在她的花肚子上。这里曾经是孕育我父亲的地方,现在放蚕蛋。然后在腰上扎一根丝带,这是我小时候祖母背我的丝带,现在捆腰上的蚕蛋,让蚕蛋不掉下来。祖母从这时候开始忙活:洗筒子、升子,洗马尾织的落筛,洗细筛和粗筛,然后洗小簸箕,将洗好又沥干水的蚕宝宝们的“房子”放到竹炕笆上,最后准备一把谷草,剪了头尾,用盐水浸泡了,沥干水,放到炕头上。

小脚的祖母,最后要用剪刀剪脚上的老茧,整个春天都要靠这双小脚。现在剪完老茧,就要用这双脚不停走动,让肚子发热,让蚕宝宝们在这一份热里快点出来。在刺桑起尖,大桑开片之前出来。

祖母是一个要面子的人,怕不停地走让我们笑话,就拿上竹竿做成的响篙,一路掺着,哗哗响,嘴里“喔嘶喔嘶”地叫,让母鸡去窝里下蛋,让公鸡去地里刨食,让狗不要窝在家里。

只几天,祖母感觉到肚皮上细痒,赶紧解开丝带,脱了厚衣服,拿出蚕种,靠近眼睛看,细小的毛蚕从蚕卵里探出头来,黑而细小!祖母大声地喊我:“孙儿,拿筒子来,拿谷草来,採匹鸡毛来!”

我从竹炕笆上拿下筒子和谷草递给祖母,公鸡们在祖母的响篙声里早就去远处刨食,只有下蛋母鸡趴在鸡窝里,我拔一片下蛋母鸡翅膀上的羽毛,母鸡“哎呦”一声。我们便在下蛋母鸡的这一声“哎呦”里忙开了!

祖母用鸡毛从我的作业本纸上将毛蚕扫到垫了谷草的筒子里,它们躲进谷草里。

我害怕毛蚕躲在谷草里不出来。祖母却说:“它们的饭来了就出来了。”

祖母去刺桑枝上掐几片桑叶来,撒到筒子里,这些小东西,闻到香气,全爬上来吃饭。

在春天里,桑叶比蚕长得快,刺桑的叶长成一朵;大桑却不同,长成一条,每一片叶都在枝条上独立!这是祖母知道又掌握不了的,祖母这时候就掌握剪刀,将大片的桑叶剪小,撒在二眠后的蚕宝宝搬到的竹筛子里,这里宽敞,容得下它们,它们的嘴、头和身子已经蜕变,看得分明,像十二三岁的女孩,伸着懒腰,打着哈欠。祖母却“残忍”地将石灰粉撒进去,一众美丽的蚕,在筛子里翻滚。

我心疼起来,祖母说这叫消毒杀菌,不然它们会生病。消杀后的蚕宝宝,蜕下乌皮,白净起来,这时候祖母不再剪小桑叶,一朵一朵放进去,我在旁边,听得见它们吃的声音,簌簌响,如春天的夜晚下小雨。

到需要摘高处的桑叶时,祖母用桑枝拐杖也够不着了,摘桑叶的工作,落在我和父亲身上,我们将背粮食上楼的棍状楼梯搭在桑树上,用桑枝做的钩拉弯嫩枝条,将高处的桑叶摘下来,放在背上的花篮里。

蚕的家,已经搬到大簸箕里,整枝桑叶放进去,只听见唰唰地响,不一会儿,桑叶变成一片网。

这时候进入暮春,它们吃饱长大伸展开,肉肉地,青白色,背的两侧,脚的上面,这里轻轻一点,那里重重一点,看起来成一排省略号,比我们人用的省略号多出三点,我就明白蚕的意思了,它们省略得更多,它们破茧成蝶,破卵成幼,不停地吃,满腹“丝”书!只在背上第三节处打一个括号,括号里却空着,内容留给祖母填。而头面与嘴,简单地一点,红褐色。这时候蚕的食量很大,白天夜晚不停地吃,吃的声音像流水,不间断,你吃我和,如山间细流,如林下轻风,如天籁,如地气,吃声之美,除蚕之外,没有其他!当然,吃的模样更美,举头低头间,就是一口,从上到下,绝不错乱,像古老的读书人看竖排版的书,全是肯定地点头,不像现在人读横排版的书,尽是摇头。这优雅的吃像,发出美妙的声音。

到这个时候,房屋周围的刺桑和大桑已经吃完了,我们必须去自留地边采桑,桑树种在地埂边上,保着土,高高地往上,怕牲口吃,牲口也想变成蚕!这时候的打扫最费劲,先将整枝的桑叶放到大簸箕里,蚕爬到上面,压弯桑枝,像硕果累累,然后将吊在枝条上的蚕提到另外一个大簸箕里,将没有赶上的蚕捉出来,搂出桑枝和吃剩下的桑叶筋,倒去粪堆里当肥料。

这就到了最忙的时候,要在火炕头的炕笆里和楼上搭建蚕山,用菜籽杆、竹枝、带着黄叶的干树枝建起“山”,祖母就左手提着用我写空的墨水瓶做的灯,在大簸箕边走来走去,见不再吃桑叶的蚕,右手捉起来,对着灯光照,透明的蚕就是成熟了,放到蚕山上去,待它吐绪时,就不能再动,动就会动断它吐出来的丝头。“头绪”这个词语的来历和重要性,就是从蚕子吐丝上来。还在吃的蚕,肚子不透明,还没有吃饱喝足,留在大簸箕里,祖母和母亲要换班一直守到最后一只蚕上山。我听见满“山”上吐丝的声音,如风吹古琴,成一线,风不停则音不歇,音不歇则气不断,气不断则声去远,在蚕山旁,我从看见蚕摇头晃脑交代一团柔柔的头绪开始,到它们建好茧变成蛹,是吐尽才华后的模样,最后的丝尾含在嘴里,像孩子永远含在母亲嘴里一样!

当蚕山上不再有声音出来,万籁俱寂,一山的白,一山的硕果,蚕变成了茧!我们就在满山的白旁边,谈一谈愿望,我当然是谈读书的愿望,买书的愿望和穿新衣服的愿望,我们一家人的愿望都在蚕山上。

摘下蚕茧,背到缫丝工坊打成丝,祖母不放心任何人单独去,她拄着老桑枝拐杖,跟在我们后面,她要亲眼看着缫丝人将蚕茧倒进热水里,看着缫丝人用竹枝将丝的头绪捞出来,很快粘到丝轮上,听那缫丝的声音呜呜响,一个蚕茧变成一根丝线,像人生的路一样长,而成不了丝的残茧,最后捞出来,在竹架上一撑,变成福绵,变成我的新衣服。锅里的蚕蛹,我们也不浪费,捞出来,背回家,用油炸了吃。

我们的愿望都实现了。

当然,这是远去几十年的事,让我至今历历在目!

这是丝绸之前的桑蚕。



相关文章